小编按:本文作者东南大学吕乃基教授,授权发布。技术,是一个异常美丽的主题,它不动声色地创造了我们的财富,成就了经济的繁荣,改变了我们存在的方式。尽管技术如此重要,却少有人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停下
来深入思考技术。我们了解技术的原理,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我们深思技术的意义,追问技术到底能否决定人类的历史,但是关于“技术”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形成的,我们并没有达成共识。希望吕老师的文章可以给我们带来启示。
首先需要说明,所谓“技术之树”,并不是严格意义的推理,只是在历史和逻辑上对技术及其发展的一种隐喻。“隐喻”,正是后现代理解复杂对象的途径之一,技术,正是这样的复杂对象。由“技术之树”的隐喻,得以从一个特殊的视角来理解技术及其发展的历程。
树,是人们常用来比喻、引申的一个“它物”,如在文学上有“生命之树常青”、“一棵倒长的树”,等等。在科学界,这些年来,“树”也屡屡现身,如全息论,一片树叶与整棵树的关系,至于分形和分岔等,与“树”的关系就更为贴近。
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技术之树。其一是历史视角,其二是逻辑视角。
一、历史视角
“树”之隐喻,从历史视角来看,即技术的发展犹如一棵不断生长的树。
远古,生活在不同自然环境中的原始人为了生存而发展出各异的技术。北极圈的因纽特人、热带丛林中的部落、《狼图腾》中描绘的蒙古民族、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人……,无不创造了高度适应于特定环境的原始技术。这样的技术从原材料到应用与自然界完全融合,如同树根深入到土壤之中,其根须的末梢几与“环境”浑然一体。生产者与使用者合一,主体、技术,以及自然界合一,天人合一。这些技术看似原始,实际上蕴含了人与自然之间深刻而无言的默契,不仅是技术,更是有待发掘的技艺。不过生活在各地的各个部落的技术各具个性,彼此间不可通用,或者用科学哲学的话语:不可通约。这样的状况,黑格尔谓之曰:杂多。
近代以降,随着科学革命和两次工业革命,技术走向大批量、标准化、可替代,这就意味着技术之树在诸多根须之上已经长出了主干,同时伴随着长度、重量和时间等各种度量衡的标准化,进而知识、甚至人的行为标准化(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就是机械时代,人是机器。一个多世纪前的英国伦敦有一项有趣的试验,两辆凯迪拉克车把零部件完全拆开,混在一起,装配起来马上开走,这就是标准化。此时之技术,或许在数量上较之古代更多,但它们都是按照统一的标准,因而不再“杂”。这样的状况,黑格尔谓之曰:内部无差别的一。
随着高技术的兴起,技术之树长出了枝干,以及更小的枝叶。细察大树上伸向空中的枝叶,联想高技术的发展,会发现二者是如此相似:
(1)树越往上长,枝叶越是繁多,也变得越来越细微,相应于技术种类越是多种多样,以及越是小批量。
譬如取暖,从一堆火到炉子,发展到形形色色的红外线、油汀和空调,以满足个体的特殊需要。即使大批量,也留有充分余地,让消费者可以按特殊的需求设置或修改。工业化时期,福特有这样一句话,不管顾客有什么需要,我生产的汽车就是黑的。而今,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即使它们长在同一颗树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这也就是“高情感”。
枝叶繁多,也就更加茂密,也就是各具个性的技术彼此间的关联也更为紧密,这就是在特定标准(注意,高技术的标准不同于工业化时期的标准,遗憾的是,眼下似乎还没有看到专门的有价值的研究。正是在这一点上,微软基于标准的垄断与洛克菲勒大批量把竞争者赶出场的垄断截然不同,见下文)下的兼容。各具个性而又彼此兼容,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的 “内部有差别的一”。
由此还可以引出另一个话题:高技术的高风险。确实,单项高技术不知研发会否成功,是否得到市场青睐,不确定因素太多,投入太大。一旦失败,经费和精力便付诸东流,尤其是失去了时机。如所知,生态越是单一越是脆弱,越是多样化就越是稳定。技术亦然。试想,要是把地球上的植物都改造成水稻,动物都改造成牛羊,一 场病虫害,一场瘟疫,即可毁了一切。但是高技术整体的多样化则不然。在某项高技术失败之时,有多少其他项目正在酝酿之中。一片树叶的掉落并不意味整棵树的 死亡,一棵树的枯萎不等于森林的退化。君不见,病树前头万木春!技术生态具有某种意义的自组织性,各种科技黑箱通过功能耦合相互关联。其中的任何欠缺自会得到填补,有价值的突破也会淘汰效用较差者并引领技术生态的提升。
(2)越往上长,两个相邻枝桠之间的距离越短,意味着高技术越来越快推出新品,或者说,周期越来越短,树冠渐渐成形。
就这样,技术由细小的根须长成了参天大树。由根须阶段的“杂多”,经主干“内部无差别的一”,到枝叶茂盛“内部有差别的一”。显然,这三个阶段正是黑格尔的“正-反-合”,也就是否定之否定,或者辩证的复归。
(3)随着周期越来越短,也就意味着这一棵渐渐停止了继续长高,相应于某项技术的发展趋于成熟,而新的技术之树正在成长之中。技术之树,不是一棵孤零零的独木,而是树林,是森林。
二、逻辑视角
还可以从“逻辑”或结构的角度来理解技术之树。
其一,技术之树满足人类从生存到提升社会地位和自我实现的各种需求,也就是对应于马斯洛需求层次上由低到高的序列。
就生存需求而言,古往今来,各色人等大致相同,如温饱,如饮食男女。相应于这部分需求的技术就是技术之树的主干,大批量标准化。而人的精神需求互不相同,各具个性,但又有起码的底线如普世价值及彼此兼容,相应于技术之树的顶端,枝叶越来越细微,而树冠愈加茂盛。普世价值和兼容实际上也是技术伦理学的出发点。
其二,在由直接源于自然的科学知识到人类需求之间的漫长谱系上分布着一系列技术。
距科学知识较近处,在技术之树上位于相对低端,这样的技术主要按学科分类, 如化工、电工、金工技术等,这些技术犹如技术之树的根须,植根于自然之土壤之中,主要从科学的发展中汲取营养,推动自身的发展。在技术之树上位于相对高端接近人的需求的技术则更多地按特定的需求分类,形成相应的“行业”,如食品业、服装业和交通业等。高端技术不仅从科学和低端技术,也就是接受由技术之树的根须所提供的营养,而且从需求的拉动中获得动力和发展的方向,如同叶片从阳光雨露和空气中汲取营养。
其三,在由自然到社会的序列上,分布着木材石油矿砂,经水泥钢材,一直到各色家具、形形色色的电子设施、软件和游戏等各类技术产品,还有为这些生产加工过程服务的广告、物流和金融等行业。
这样的序列大致相当于熟知的一产二产和三产。一产植根于自然之中,以制造业为主的二产相应于技术之树的主干,形形色色的三 产构成了浓密的树冠,或许还有与之兼容的其他“生物”。
在上述3个 序列中,一般来说,越是处于低端,越接近自然,知识含量较低,以及主要是科学技术知识。这样的技术因并不直接与特定的需求关联,因而具有较强的通用性和渗 透性,作为根须和主干成为所有高端技术的共同基础。越是处于高端,越是接近社会,知识含量越高,加入了更多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
可以在技术之树中引进“人 工度”的概念。所谓“人工度”,意为在技术中所注入的人的因素,如知识含量、所包含的人的意志和情感,社会制度,以及人可以对技术控制和支配的程度,人机界面友好的程度。在低层,主体往往难以干预技术或干预较少,例如,人们很少会对一把锤子作什么改进,大概只能是手起锤落。而在高层,使用一个月后的电脑已经深深地打上了个人的印记。计算机的7层之间的关系可以大致说明上述关系,使用者恐怕不会打改变物理层的主意,但对应用和嵌入式软件则可以动些手脚。
上文说到技术之树在生长中的否定之否定过程,第三阶段在一个更高的水平重现了第一阶段的特征。确实,在逻辑或结构上看,技术之树以树干的中间为对称面,树冠与树根,上下之间基本对称。树干“内部无差别的一”是对根须“杂多”的否定,而树冠“内部有差别的一”则是前两个阶段的综合。这也提示我们,在人类走向后现代之际,不妨回首往日,到人类之初寻觅;在技术之树伸向空中之时,在原始技术的土壤中或可发现创新的源泉与思路。
这就是技术之树。技术之树具有自身的结构,并处于不断生长之中。由各类技术的技术之树共同形成了生机盎然的茂密的森林。
在由众多技术之树所共存的技术森林中,既有原始部落适用于其自身深深嵌入于特定自然之中并延续至今的原始技术,也有先进的iphone系列;既有普遍适用的机械技术,也有千姿百态日新月异的IT、3D打印、虚拟现实技术和会聚技术;既有满足人们基本生理需求的技术,如“经济适用房”,也有满足个人特定审美需要的服装和室内装潢,等等。这些处于不同发展阶段、高矮不一、品种各异的技术之树共处于技术森林之中。
时至今日,历史上的很多技术或者失传,或者过时及被超越,仅见于博物馆;但是也可能有相当多的技术流传至今,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例如在计算机盛行之时, 古老的算盘依然随处可见,还有针灸,以及撒落于各个古老民族中的特殊技艺。在这些古老的技艺中蕴藏了无穷无尽有待开发的宝藏。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一个小姑娘说,我喜欢这些非常古老的民间的山里边的音乐,我可以重温到我的爷爷奶奶,甚至祖奶奶他们的感情,他们对于生活的一种非常纯洁的感情;我喜欢莫扎特,喜 欢卡拉扬,那是人类文化的顶峰,我能知道人类最高的音乐感受是什么;我喜欢麦当娜、杰克逊,是因为特别适合宣泄我们的感情。
三、树干上的盖茨和枝叶上的乔布斯
可以在技术之树的背景下,对比尔盖茨与乔布斯的创新做一个大致的比较。
在技术之树上,比尔盖茨与乔布斯的创新位于不同的位置。相对来看,前者位于主干部位,而乔布斯的创新则位于树冠。盖茨创新的源泉主要来自技术之树的根须,来自科学知识,如计算机语言、编程之类,与需求的关系较远。一旦创新成功,影响到在其之上相当部分(不是全部)的 树干和树冠上的技术。例如因其成功而成为业内的标准,其他相关技术均须与之兼容。既然如此,微软声称,不如浏览器也由我来做,一并捆绑销售。而一旦其他技 术与之兼容,犹如丁春秋的吸星大法,加强了微软王国的地盘和实力,这就是微软的垄断。
不同于洛克菲勒,微软式垄断的前提是,该项技术位于技术之树的主干, 因而由此得以控制和支配庞大的树冠。不仅影响面广,而且时间也长。枝条会掉落,落叶更会随秋风飘去,生命短暂,但主干依旧挺拔。微软在源代码的基础上不断推出更新换代的版本,消费者买到的只是蛇一次次褪下的皮,蛇本身依然捏在微软的手里。期待在科学基础上新的原创,长出新的技术之树,以打破微软的垄断。
乔布斯创新的源泉主要来自树冠上的阳光雨露,源于社会的需求,在于乔布斯对人的心理和生理需求的洞悉和超前的引领,乃至把人机界面友好调到极致。乔布斯集成 了树冠上的多项枝叶,多项技术,构建起自己的平台,以适应既多样而又统一到一个人身上的需求。正因为此,在短期内,乔布斯获得超额利润,赚的盆满钵满。不过,相应于盖茨,可以说乔布斯实际上并没有科学上的创新。虽然乔布斯一时光彩照人,相对于主干来说树叶会迅速凋零,其一是由于大量竞争者的出现,主干是唯一的,而树叶有的是,譬如三星,譬如山寨;其二,消费者喜新厌旧。对于主干上相应于生理需求的技术而言,今天喝水,明天依然喝这样的水,自来水厂大概会存在漫长的岁月;但高端需求则日新月异。即使乐圣,难道天天听贝多芬?一来面对众多竞争者,二来难以满足消费者对“新意”的贪得无厌。乔布斯,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在黑夜里留下绚丽的轨迹,随即隐去,虽然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乔布斯英年早逝,似乎是一种宿命。“那一片”树叶已经飘落,留在人们心目中的 只是欧亨利的“最后一片树叶”。即使乔布斯在世,也难以维系在树冠顶上一浪接一浪的创新。这是乔布斯的创新在技术之树上的位置所决定了的。
把握各项技术在技术之树上的位置,走自己的创新之路,这就是以技术之树审视盖茨和乔布斯所得到的启示。
(原题目为:技术之树,兼及树干上的盖茨与枝叶上的乔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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